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結同心(十七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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結同心(十七)

入夜後屋內屋外生了兩堆火, 那三人在屋外把守,哨探著山林裏的動靜,鳳二在裏頭看著池鏡和玉漏。他們送信的時候順道買了些酒肉回來,鳳二一面吃, 一面瞅著池鏡。

池鏡也睞眼向他望去, 渾身給捆得發僵, 大半日沒喝水, 嗓子發癢, 嘴唇也有點黏住了, 開口聲音有些啞,“給玉漏吃些, 她懷著身孕,餓不得。”

鳳二瞅著他哼笑兩聲,沒動作。

玉漏卻說:“我不餓。”

池鏡將腦袋仰在柱子上 ,也哼笑了一聲, “和個女人過不去,這就是你鳳二的江湖豪情?”

鳳二一聽這話,果然撕了大塊肉來塞在玉漏嘴裏, 又繞到池鏡跟前, “等後日我得了信, 放你二人回家去,多的是好吃好喝, 餓這一兩日餓不死,你犯不著在我面前裝什麽夫妻情深。”說著, 臉色一轉, 朝地上啐了口,“呸、你們也算夫妻?不過是一對奸.夫.淫.婦!”

池鏡笑問:“你到底是替你大哥報仇, 還是替你自己報仇?要是為你大哥,他未必會謝你。要是為你自己,你找錯了人,收陸家銀子誣陷你的,是我大哥兆林。”

“你們池家人都是一路貨!”鳳二指著他的鼻子咬牙道:“要不是我那幾個兄弟急等著要銀子,你大哥又沒那些銀子帶著上路,我就先收拾了他,再來料理你。這回先便宜了他,等我日後再找他算賬!”

池鏡順著他的指尖望進他的眼睛,“想必你收到了銀子,也沒想著要放了我。”

鳳二放下手來,只是笑著走回凳上坐著,沒答這話,好像故意要用沈默叫他忐忑懼怕。

池鏡卻沒再問,連那一時半刻的得意和傲慢也不想成全他,臉上滿是無所謂的神氣。只豎起耳朵聽,聽見了玉漏把那些肉都嚼咽入腹,倒覺安心不少。

那土坯墻的裂縫裏漏進風來,有兩扇窗戶搖搖欲墜地嵌在玉漏對面,可以看見一彎細月掛在幢幢的樹梢上。她是頭回陷入這命懸一線的境地,忽然覺得從前所受的苦跟這遭比都不算什麽,真要面對生死存亡,才感到真正的絕望。所以對一切杳渺的聲音格外敏感,可這大半日過去,夜深了,也沒聽見有人來營救的動靜。周遭只有野獸偶爾的嗥叫,好像有沒見過的怪物潛伏在那些樹木的黑影裏,隨刻要猙獰地撲過來,聽上去就可怖。

才剛鳳二沒有回答池鏡的話,不過那沈默也足夠她也猜到答案了。她僥幸地想,不知道有沒有將她算在裏頭?

這疑問剛從心裏冒出來,自己就嚇了自己一跳。

然而又抑制不住那想要活命的念頭。

偏偏此刻池鏡囑咐她道:“別動得太厲害,仔細繩子勒傷了皮肉。”

他說話聲音很輕,鳳二與個男人窩在角落裏睡著,也沒驚醒他們。不過卻狠狠砸在她心上,她倒希望他此刻能遺忘她的存在,因為她自己是有一時半刻忘了他的存在。

“三哥,你說官府能不能找到這裏來?”她只能寄希望於官差。

“會的。”他說。

他也是賭,聽說刑部那張大人年輕時候辦過許多奇案,所以才慢慢高升到刑部。後來年紀大了,又久不辦案,只周旋於朝堂,不免怠惰。不過到底是老道之人,碼頭那收錢的趙路或許只管收錢,鳳二他們未必那麽蠢,不會不防,不會徑直和他聯絡。在他那裏若是不能順藤摸瓜,便只剩下那封信,只要那張大人果然心細如塵,大約能察覺那信紙上有股特殊的氣味。

這林子裏長著遍野臭椿,想必鳳二他們一向藏身此地,身上沾染了臭椿樹的味道。南京城長滿臭椿的林子並不多見,順著那味道大力排查,未必不能查到這裏來。

但這些不能對玉漏說,要給鳳二他們聽見,反倒提醒了他們。

玉漏權當他是安慰,苦笑起來,“三哥,聽說你從前往返南北兩京之間,遇到過劫道的土匪?”

“是遇見過一回,不過到底給我逃出命來了。”他說起來有些自得,“你放心,我命大,上回中毒,不是也活過來了?”

她對自己不大有信心,尤其是肚子裏還有個孩子,異常怕死。更不由得去想死後會怎麽樣——還能怎麽樣,他要是僥幸活下去了,池家少不得給他續弦,很快他就能忘了她。連他都忘了,府裏別的人又哪裏還會記得。從前都像白活了一場。

“那你怕不怕死?”她低著頭,向後墊墊腳,盡量貼著柱子,好放肚皮輕松一點,“我怕死。”

他皺了眉,“有我在,你不會死的。”

捱到次日,仍然沒有人來營救。鳳二他t們好像對這地方有些放心,在這裏躲了好些時候也沒給官府查到,在外把守不過是以防萬一。料定官府的人一定是追著趙路那條線去查去了,也不怕,那趙路根本見也沒見過他們,只負責收銀子,有池家兩條人命押在他們手裏,官府不敢不給船放行。

果然一大早,張大人親自帶人隨池家的小廝擡著銀子在碼頭上尋到那趙路。

不過那趙路也是一頭霧水,只道:“是半月前有個像是做買賣的人來尋小的,說有幾箱銀子要租賃我的船帶出南京城去,也沒說要送到何地,只說出了南京一路南下,自會有人接應。這個人雖然奇怪,可小的想 ,他包船的銀子給得倒不少,反正先結清了賬,箱子裏裝的又是銀子,還怕沒人接應?就應下了。大人,是不是這些銀子有什麽不對,怎麽還驚動了官府?那人還叫我當面點清呢。”

張大人看他不像是扯謊,沒再多問什麽,擺了擺手吩咐池府管事,“打開箱子,讓他點。”

他自站在船頭瞭望,碼頭上四面環山,一定有一雙隱秘的眼睛窺視著這船,要是不放船出去,恐怕賊匪說得出做得到,真會要了池家夫妻的性命。這可疏忽不得,上回因為兆林的事,好容易搭上了晟王與池邑,別因為逞一時之能,又得罪了他們。混到如今也不得不承認,走仕途的人,的確是背靠大樹好乘涼。

放了船出去,暗裏派人跟著,仍舊折返池家告訴老太太。老太太愁得一夜間添了幾絲白發,坐在榻上,額心皺緊得能夾死蒼蠅,“要是他們收了錢,還是不放人怎麽辦?張大人,你可千萬要想辦法,鏡兒明年春天是要科舉入仕的,我們池家除了他老子,就指著他了。我們那媳婦,肚子裏還有池家的曾孫,已有四個月了,可不能出什麽差池啊!不然叫我怎麽向列祖列宗交代?”

大老爺也急得不行,除此上緣故之外,還有一層,池鏡到底是他的血脈,那兩個兒子是指望不上了,唯可指望的,只有他。

他扭頭和張大人商議,“依我的意思,索性將南京城的官兵都調來,挨家挨戶搜查,總能搜出些蛛絲馬跡。”

張大人擡手打住,“不可,這班人窮兇極惡,要是陣仗太大,嚇著了他們,反倒不好,圍師必闕,興許三爺和三奶奶還有一線生機。”說著向老太太打拱,“老太太,可否帶二奶奶來,我再問問她。”

老太太便吩咐丁柔,“去把那蹄子提過來。”

她老人家何許人也,昨日事發後,原沒想到絡嫻身上,可後來永泉回來傳池鏡的話,說劫匪約莫是鳳二,再細問一遍翡兒,就曉得是絡嫻搗鬼,當即便命人將絡嫻關押在屋裏。

不過到底怕鬧到外頭難看,私下和張大人說過,面上饒她一回,仍放她在家中,自有家法處置。張大人沒說什麽,算是默許。

絡嫻心裏倒很清楚,不論給不給押去官府,都是逃不過,索性一改往日的膽怯,站在廳上,腰桿挺得筆直,問她什麽都說“不知道”。

張大人繞著她踱步,笑道:“二奶奶只管說些你知道的,譬如鳳二爺先前都是如何同你聯絡。”

絡嫻撇他一眼,脖子向前一梗,“不知道。”

“二奶奶好好想想,要是再想不起來,我這裏少不得就要派人去江陰請你大哥回來,若是將他牽涉進這案子裏來,你可知道是什麽後果?如今你二哥犯下這事,還沒有牽連到他,還是看在二老爺和三爺的面子,要是二奶奶這麽不識時務,二老爺再看中人才,也不會寬宏大量到那份上。”

絡嫻冷笑一聲,“一人做事一人當,這又不是什麽謀反的大罪,還不至牽連九族,你少來嚇唬我。”

老太太見她不松口,朝丁柔遞了個眼色,丁柔得令出去,未幾領著個氣焰熏天的年輕婦人進來。

那婦人不由分說,劈手便照著絡嫻的臉狠狠摔了一巴掌,“都是從前太太慣的,慣得你們連殺人放火的事都敢做!現下好了,帶累得你大哥前途毀盡,枉他素日那樣疼你們!我告訴你,你趁早把該說的說清楚,要是牽連你大哥進來,往後鳳家也不要認你!這話是我說的,鳳家列祖列宗怪我我也認了,他們要算賬,只管化成厲鬼來找我好了,我不怕!”

絡嫻剛要反嘴和她吵,儷仙二話不說,又是一巴掌劈下來,“從前太太慣你,我可不慣著!現在鳳家是我說了算!”

打得絡嫻腦袋嗡嗡作響,心裏恨她恨得要死,卻忽然沒敢吭氣。

儷仙又上手擰她,東一下西一下,“你說不說?你說不說!”

老太太只管在榻上吃茶,自己府上,放任著儷仙撒野,就是要給絡嫻明白,往後鳳家也不是她的倚靠,又不將她送官,就是要把她握在手心裏。

絡嫻最後只得說,都是鳳二派人找的她,每逢她回娘家去的路上。那人留著一臉雜亂的胡須,衣裳上常黏著點碎草枯葉,靴子上沾著一圈厚厚的泥土。

看來是藏身在荒郊野嶺,張大人暗忖須臾,又向老太太討了池鏡寫的那封信,翻看幾回,湊近了細細一嗅,嗅到一股子汗味和特殊的臭味。便交給府衙最熟悉南京地形的一明差官,“你聞聞這是什麽味道?”

那差官嗅了半日道:“像是臭椿樹,這樹因有異味,尋常百姓家中不愛栽種,多是長在山野之中。”

“這紙張大約是常揣在懷裏,揣紙的人身上一定有很重的臭椿的味道,能熏得這樣重,想必此地不是單長著幾株。你現去找出南京城地圖,將城內外臭椿樹生長最密集的山林圈出來,叫人暗暗去向當地農戶訪查。”

查到入夜,那山上仍沒有動靜。玉漏又餓又冷,有些僵得站不直了,身子向前微微栽著,不再顧得上肚子是不是會給那纏繞得一圈又一圈的繩子勒到。

有兩個人下山去接應銀子的消息,一個人在外頭哨探,又是鳳二在屋內看守。他拿一截木棍挑著面前的柴火堆,不時瞅一眼池鏡,等著他開口向他討饒。

可等了這樣久,池鏡仍沒半句軟話。他就恨他這一點,死到臨頭也是那副倨傲模樣,好像天生學不會低頭。

鳳二丟下木棍,起身踱到他面前,“你不求我給你奶奶一口水喝?”

池鏡歪著眼看他,“求你你會給?”

鳳二點了點頭,“興許。”

池鏡笑了,“我信不及你。”

鳳二有意要叫他相信,拿著水囊帶餵了玉漏一點,不多,免得給她喝夠了,他就不求他了。

池鏡聽見玉漏咽喉嚨的聲音,短促急迫,顯然沒喝夠。他笑道:“鳳二爺,求你給她多喝點。”

鳳二很受用,果然大方地又餵了玉漏幾口,反正她早晚也要死。他繞回池鏡跟前去,舉著羊皮水囊袋在他面前晃了晃,“你再求我一句,我也給你喝些。”

池鏡沒理他,鳳二惱羞成怒,一拳砸在他臉上,“我倒要看看你骨頭有多硬。”

這一日鳳二不知打了他多少回,反正隨便一句話,都有理由打他。他吃了痛也還是笑,“沒多硬,不過對你,軟不了一寸。你太不配了。”

鳳二咬緊了牙,那目光分明是在問緣故。

池鏡盯著他道:“你但凡有你大哥半點出息,我也能高看你一眼。可你從小就沒出息,除了給他添麻煩,還會什麽?”

“你少假惺惺替我大哥抱不平!”鳳二又揮了一拳,“要說對不起他,數你最對不起!要不是你和那賤人,我們鳳家不會落到這步田地!”

玉漏聽見罵她“賤人”,也不為所動,眼睛無力地向後瞟一下,看不見他們,也就罷了,滿腦子只想著如何活命。真面對死亡,尊嚴以及別的一切,都不算什麽。那月亮在窗外照著她,陰白的,但她仍在它那蒼冷的半邊臉上死守著一線希望。因為這願望太強烈,他們在爭論什麽她也沒聽見。

既然說到鳳翔,話題不可避免地就要扯到玉漏身上。鳳二歪著眼從池鏡肩頭向後望,笑起來,“看不出你池老三還有這份良心。”

池鏡忽然反常,很樂於向人描述對玉漏的深情,甚至誇大其詞,“我就這麽點良心,都給了她,情願把命也給她。”

玉漏聽見這一句,心內激蕩一下,眼睛不由得向後斜去,因為看見他的神情,不能斷定是真是假。

鳳二自然也不相信,他t自幼就認得池鏡,比誰不知道他的冷酷?他這時候自詡深情,無非是因為他傲慢地篤定還有逃生的可能。

“是麽?”鳳二笑道:“要是我能放了你們倆其中一個呢?你是情願我放她還是放你?”

池鏡浮誇地嗤笑一聲,“你沒這麽好心。我們夫妻自然也是生同穴死同衾,誰也不會獨活。”

鳳二玩興大起,喊了外頭那人進來,叫他給他們松綁。那人不明意思,不過靠他發財,不得不聽命。於是將二人松開,一手持一刀,架在他們後項上,逼迫他們面朝鳳二跪著。

那刀鋒貼在脖子上,冰得厲害,玉漏不禁打著寒顫。

鳳二笑著反覆脧他二人,最終眼睛紮在池鏡面上,“我給你們個機會,誰死誰活,你們自己說了算。”

玉漏梗著脖子道:“要死一起死,要活一起活,你休想拿這事戲弄我們。”心裏卻在發虛,誰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在愚弄人。

鳳二聽後只是一笑,一向女人都是這樣,傻得出奇,不過男人未必。他將笑眼轉回池鏡身上,“池老三,你說呢?”

池鏡竟然沈默了。

玉漏一時不敢信,眼睛怔怔地轉到他那張冷峭鋒利的側臉上。方才分明還聽見他說“生同穴死同衾”,難道只是嘴上說得好聽?

在這沈默中,仿佛捱去了大半夜光景。杳杳聽見有狼嗥叫,是幾人約定的暗號,下山哨探的人若是得了原定的好消息就學狼叫一聲,山上的人便立刻處置了人質,下山去和他們匯合。

鳳二向門外撇一眼,笑出聲來。池鏡越是沈默,越是要逼出個答案,他向那男人丟個眼色,兩把刀又在他們脖子上架得更緊了些,隨時可以要他們的命。

“不開口可不行啊,才剛你還說,情願把命也給她,真到這時候,又不敢誇口了?不如這樣,我數三下,誰生誰死,你們須得定下個人來,看看誰的聲音大,誰大聲就聽誰的。”

說完,看了看二人,慢慢數起來,“一。”

玉漏心裏跟著這數打起鼓,一眼不錯地盯著池鏡,這一刻既是夫妻,又是生死對手。倒也習慣了,他們自從相識,就無時無刻不在算計對方。但他為什麽不敢朝她看?難道是心虛?

“二。”

心裏的鼓聲和那門外那幢幢的樹影都顯得倉猝,她忽然覺得不冷了,渾身發著汗。她仍緊盯著池鏡,他先前還和鳳二有那麽些話說,此刻突然沈默得異樣,到這一刻,也許也是怕了。

“三!”

看見他的嘴終於動了動,那形狀仿佛張口就是個“我”字。這世上誰都信不過,誰都不可靠,這念頭直逼到她嘴邊來,迫著她搶先張嘴出了聲,“我活。”

聲音並不大,但她自己聽見,震耳發聵,仿佛喊得很響亮,以至於別的聲音她全都聽不見,周圍是一片死寂。

他到底說沒說?

鳳二旋即一笑,看她一眼,旋即很是嘲諷地望著池鏡,“好,就依這話,放了她。”

放誰?玉漏還在發蒙,胳膊給人拽著提起她的身子來,不過須臾,手上腳上的繩子給斬斷了。她還怔在原地,忽然聽見池鏡沖她發號施令:“還不快跑!”

她腦子裏原是嗡嗡地耳鳴著,就這一句猝然清晰,所以本能地聽從,拔腿就向那黑魆魆的夜裏跑出去。

鳳二也是楞了片刻,猛地晃過神來,盯著池鏡臉色乍變,“你耍我?”

池鏡果然狡詐,是中了他的計了!鳳二跑到門前,望著玉漏跑的方向,忙喊,“快去追那婦人,不要留活口!”

那男人聽了這話,忙跑出去。鳳二唯恐他追不上,還在門外向著漆黑的林蔭裏瞭望。撿著這個空隙,池鏡將捆著的兩手反著擡到火堆上,須臾燒斷了手上腳上的繩子,鳳二剛掉轉身,他一腳朝他肚子上踹了過去。將他踹倒在地,他忙拾起他掉在地上的刀。還不待鳳二爬起來,他便劈頭向他身上砍去。

果然跑出去不遠的那男人聽見動靜,又掉頭跑回來,到底是常年行兇犯惡之人,須臾便堵住池鏡,廝殺片刻,又將池鏡逼回屋內。

玉漏什麽也聽不見,只有耳邊呼嘯過去的風聲,摧人拼命朝著山下跑,跑散了發髻,錦衫羅裙給樹枝刮爛了也顧不上。東顧西盼地找著最快的逃生之路,唯恐有人追過來,跑得氣喘籲籲,精疲力竭,仍然一步不敢停。

天還沒來得及亮,慌不擇路,跑到哪裏也不知道。跑到哪裏算哪裏,跑到哪裏算哪裏!腦子裏一時閃過千百個逃跑的緣故——

她是弱女子,不能像池鏡一樣,留下來還可以憑力氣和他們周旋個一時半刻;只要他能多撐一會,保不齊池家的援兵就到了,他到底是池家的子孫,老太太再無情也不會撇下他不管。可她不是,她是外來的,是可以隨時被別的女人取代的,若是她留在那裏,池家興許犯不著竭力來營救;何況她肚子裏有孩子,她肚子裏有孩子啊!就是不為自己,也要為孩子拼出條活路!

孩子!

——她陡地頓住了,胸口大起大伏著,怔在這寂寂的山林間,月光劈頭蓋臉灑下來,照清了她滿面繚亂而茫然的淚水。密密麻麻的枝葉遮住了昏暝的天,太陽還不出來,還不出來,一彎細月嵌在蒼冷的天上,貼得近近的,仿佛法場上的刀,朝她面對面地劈下來。

她忽然記起來有個被丟棄了許多年的孤兒,今夜又再度給她丟棄在這寒冷的黎明裏。也猛地想到他那孩子氣的賭氣的話,“那我從此也不要認她。”

她低下頭,眼睛無措地朝兩下裏一轉,灑下淚來,又陡地掉轉身往回跑。

一樣有千百個緣故不能撇下他——

要是他僥幸不死,將來也不免為此刻與她斷絕夫妻情分,一個令丈夫寒了心的妻子,還能撈得到什麽好處?;回去又怎麽滿府人口.交代?難道說她為了自己逃生,舍下丈夫不管?他們不會輕饒了她;何況他是孩子的爹啊!

反正她不管逃跑或迎難而上,也總有千百樣借口去遮掩她本來愛他的真相。

一個人像是跑出了撼天震地的腳步聲,等跑回那間茅屋前,火光漫天,照亮了黑夜。四面圍上去不計其數的官兵,不知幾時冒出來的這些人,連永泉也在其中。只聽見拼殺了片刻,漸漸有人從屋裏散出來,當中有個官兵背上背著個人,那人身上流下來的血浸濕了他的衣裳。

他們從她身邊往山下奔去,誰也沒顧上看她,永泉跟在一旁焦急地喊著“三爺”。

玉漏猛地回頭去看,才看清那背上的人是池鏡。

完了,她想,他到底沒能親眼看見她折返回來,只記住了她逃跑的時刻。他們終於是要完了。

她雙腿一軟,一頭栽倒下去。

仿佛做了個疲憊不堪的夢,夢中四處奔逃,總也找不到生路,只能不斷地跑,亂著方向。夢裏辨不清天色,整個世間像給一層難以透氣的深灰的棉布照著,她聽見自己倉皇的腳步和繚亂的呼吸。

醒來仍是個夜裏,不知是幾更天,對過那張榻給收拾出來了,金寶睡在上頭。玉漏沒驚動她,輕輕撩開帳子,看見窗外的月只稍微豐腴了一點。

也許只過去了一兩天,卻像過了好些年,月還是那舊月,銀色的光灑在地上,浄泚透亮,輕易照遍這世間一切醜陋自私的地方,哪怕是在藏在記憶裏,它也照進去,使人想忘也忘不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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